初到莫斯科,已是夜晚。飞机降落,慢慢接近这由灯光修饰的山势起伏,我心中泛起阵阵激动。多少次在汉译的文字里读到俄罗斯,多少次在出神或睡梦里向往和想象这片土地;曾经在神光降临灵感迸放的生命高峰里感到和她声息共鸣,曾经在失落彷徨的日子里安静地阅读和坚信,这里有我一生待求的问题和解答;她一次次唤起我的热泪,在这热泪里我感受到生命里热力。如今,我就要在这片热土着陆,她的大地,朴实的深蕴的,寒冷的温情的,苦难的幸福的……
夜晚有足够的想象空间,明日的阳光里有什么来置换这黑夜的半壁江山?
白天来得非常早。但我醒得更早,当然是因为时差。
的确,在这个世界,时间是最大的差别。在我设想着三年研究生生涯时,遇到的两个人分别诉说着不同的可能。那是昨日,路上,两个留学生讲述的自己在俄罗斯的日子。一者即将很好地完成学业,我开始这里新生活时她将告别这里的旧生活,踏上另外的国度开始婚姻、工作。一者向我抱怨,这里不好,她在国内没书读家人逼她来的。我很清醒地听到命运在这时给我的提示,我该如何选择,让这三年时光如何塑造我,成就我或摧毁我。
生活就如这些问题严酷,但大多数时候未必容易发觉。白天我看到这个城市平常的生活。
风景如画,一如往常。天空蓝得透彻,发光的云朵在清澈的河水里游动,阳光添上自己的色彩。一片片绿色的树林,自然地在城市中生长,和那年代古老如今仍在生活的建筑平和相处。大自然的色调,没有不协调的。建筑也得了这样的德性,不是急于往高处建,炫耀自己的身位,而是建得足够它身形所要求的容量。它更多地占据大地,而非天空,于是它拥有了更广阔的天空。--恰似她的文学。
直到现在,我一次次设想。如何在这个城市生活,一如在自己的故乡生活。他们天天游走其间,把一切看得平常。我大概不能,我一开始充满惊喜,现在也难捺新奇。或许在任何一个城市我都会像初生的孩童那样,感到一切新鲜有趣,直到我熟悉这个城市,依恋这个城市。因此我注定漂泊?
其实当时哪有那么多题外话,只是沉浸于欣赏的愉悦。尤其当我看到莫斯科河,在阳光下闪烁,树色深绿地掩映着,厚重的历史沉淀却在这一刻如永新的天空一样年轻、散发轻盈清亮的光辉。
"这是莫斯科河,那是麻雀山。"很熟悉的地名,在一千年的文字里想象这个城市。如今看到的,还是鲜活的,人们并不知道自己同时生活在历史里,而当下的历史是能够被创造的生命。
莫斯科生日那天,我在我的小屋里住下。小屋就不要描述了,但惟一好的是窗户,大大的,木制的窗户,双层玻璃,一切都合乎俄罗斯的性情。房间最美好的是窗户,窗外最美好的是太阳。窗外有小森林,有房屋,远处有工厂的烟囱,在地平线上形成一幅旧工业时代的画卷。地平线下方的房屋仿佛是农业时代的回忆。童年的铁路和天线向远方延伸,构筑了我对未来的想象。而窗外怀旧的画卷,让我感到时空的模糊,未来、过去和现在,一切混合在一起,梦想和生活住得并不那么远。
冬日夜长,天亮得晚,在这窗户的风景里,我看到了好多次日出。金色的,彩色的,全都明亮干净,充满新生的喜悦,梦幻而实在的向往。
那一日,我情绪几分低落,走出楼房,一阵秋风掠过,眼前一片秋林在秋风中绚烂。那一刻,我感到我注定要在这学习和生活。
"你会看见最美的秋天!"在莫斯科半年的朋友和我说,她那时仍旧只是期待,并未真正看到。
金秋不仅是文学想象,在这里文学似乎是自然的。似乎因为,他们把生命放在文学之上,于是文学成为生命力最颠峰的实现。
也如蒲宁作品中执著的死亡主题,所有的生命只在那一个寒秋的夜晚。秋天短暂,一夜树黄了,一夜叶落了。伴随着淫雨和泥泞。
我们立冬那天,莫斯科下了第一场雪。在公车上我看到漫天的白絮,不久后我就置身其中。
之后,树叶落了。世界成了白色和灰色,萧疏的枝干和空气一起凝固,天空更广阔更茫远也更纯净,勾起人延滞的想象力。
一切成了更接近固态的东西。一切在其中冻结,等待一个漫长的冬季。要知真正的寒冷还没有来,但现在白色的世界也给人恐惧和向往。
我变得岑寂,甚或混沌。愿望,在茫茫的冬季,在枯寂里专注地生长,在雪地里描画来年之春;而有时,我去欣赏现在这单调的色彩,守住这份孤独。
孤独时想象会生长。就如一日晨间,我透过萧疏的枝干,恍然见看到了春日的天色。
可能是最后一次冬天的好天气,阳光弥漫,初雪消融。我去散步,没有设想什么,一直在静静感受。没有辜负。
而不几天后,天空有小絮在飘。我正在路上,知道又下雪了。
昨天打开窗户拿我挂在外面的食物(这是大自然慷慨赠送的冰箱),看见雪花漫天在飘,从天上下到地上,从地上下到天上,四面八方漫无目的地飞翔,纯白和纯粹的自由。我知这不是自由,只是迷失了方向。但体谅这是多么美好的心意:它们在阳光退幕的季节,要上演这漫天的阳光。
太阳成为更美好的东西,经历许多个日子的想象。如德米特里·卡拉玛佐夫说:我还是活着,看得见太阳;纵然看不见太阳,我仍然知道有太阳。而知道有太阳--不正是生命的全部意义所在吗?在这昏沉的日子里,我也一样信仰太阳。
关于太阳,我忽然有了新的体悟,当我有一次在阳光直射下几近昏厥于是转向时。对着如此美好的太阳,眼前的树林和草地在强光化作一片刺痛;掉转目光,沐浴在阳光里,发现周围的草和树,同自己一样在阳光下陶醉。人不可以直视太阳,恰或因为,这是生命的根据和归向。
第一天的测试,我几次读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之后又听老师谈起这是真正俄罗斯性格的体现。缘分,命运,在俄语里是一个词。
这里一切都不可以理解,但也没有怀疑。天空相信大地,大地相信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