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是一个衰退国家（downshifter state)！”

    格尔曼·格列夫在年初的“盖达尔论坛”上给俄罗斯贴上了这么个标签，满满的俄国自由派式的失望之情。200多年前，俄国自由派先贤之一尼基塔·帕宁也曾失望地抛出一句：“在俄罗斯，能者抢，弱者偷。”

    帕宁失望是因为，其自由主义改革方案不被叶卡捷琳娜二世采纳。格列夫也一样，他在普京第一任期热情满满地设计了自由主义改革蓝图《2010方案》，但其中的十大目标只完成了三个。最重要的产业结构转型，尤其是摆脱能源依赖，在今日石油天然气顶着一半财政的现实下成了笑谈。

    普京宠信的寡头们和强力部门把知名社交媒体“Vkontakte”的创始人帕维尔·杜罗夫赶到了美国，这不但意味着格列夫设想的司法机构改革方案成了废纸，还解释了大规模的人才和投资流失是因为什么，击碎了格列夫打造一个充满活力和吸引力的经济体的梦想。

    俄一流学者维亚切斯拉夫·伊诺泽姆采夫恰好写了一篇文章总结普京执政的16年，他说：“16年来，俄罗斯没有铺设哪怕1公里的现代化高速铁路”，“16年来，俄所有港口的吞吐量增长仅相当于上海1个港口的50%”，“2003年，普京承诺将国内总产值翻番。讽刺的是，按目前的经济走势，俄罗斯2018年的国内总产值倒是很可能退回到2003年时的水平。”

    2000年，普京用一个点子吸引了曾在圣彼得堡与自己共事的格列夫：为整个国家设计改革蓝图。当时，后者以为找到了一个可以帮助自己实现抱负、改变俄罗斯的总统。但如果说普京曾经是一位自由主义者的话，那也只是在2003年“尤科斯“事件之前。强力部门坐大，各种利益盘根错节，格列夫这批自由派慢慢边缘化。2007年，抱憾离开政府的格列夫对挽留自己的财长库德林说，没用的，什么都不会改变。普京结束第二任期后，库德林也黯然离开政府。

    今天看来，格列夫是对的。除了一场因为油价暴涨而虚幻过的石油美元狂欢，确实什么都没改变。首发子站中俄资讯网 作者：方亮 俄罗斯时政问题研究者。

库德林（左）与格列夫

    在俄罗斯这个传统上的专制主义、极权主义堡垒中倡导自由的人，总会有种胆略和风骨。帕宁为了推行自由理念敢于密谋政变，试图推翻叶卡捷琳娜二世。到了格列夫这一辈，顶着压力说几句真话是最起码的。“衰退国家”这个标签捅了马蜂窝，一批坚信俄罗斯之伟光正不容抹黑的杜马议员站出来反对他，指责他作为行长在国有银行拿着高薪却“黑”祖国，并以此要求他辞职。

    当美元兑卢布汇率一度冲高至85，油价徘徊在30美元上下，格列夫贴的这个标签越发不像是“黑”。大部分体制内人士都在顾左右而言他，比如经济发展部部长乌柳卡耶夫（“美元兑卢布汇率会回到我们预测63”）和副总理德沃尔科维奇（“油价会重新站上50-60美元水平”）。但格列夫不会如此随大流，他若表态，一定直击时弊。

    说起这位格列夫，非等闲之辈。90年代在圣彼得堡市政府他就已与普京共事，1996年调普京进莫斯科任职一事上他发挥过作用。强人在克里姆林宫建立起权力体制，格列夫成为其早期核心之一。当年，他动不动就扬言“我找总统去”，绝非吹牛。苏联时代，他曾服役于内务部队，专门同囚犯打交道。服役期间他曾同一位职业拳手较量，一直苦捱到比赛结束，被送进医院。最终他成为了一位坚定的自由经济捍卫者，带着钢铁味道的那种，很像当年以铁腕协助盖达尔推动经济改革的丘拜斯。

    当然，格列夫敢说真话，恐怕也因跟普京关系铁。给普京做了11年财长的阿列克谢·库德林也是敢言的自由派。不久前，他预测油价最低将降到16美元每桶。去年，他还公开号召提前举行总统大选，普京政权党“统一俄罗斯党”指其动摇社会稳定。2011年库德林更是公开参加了反普京的系列集会游行。但他没有遭到惩罚，普京表示：“库德林是我的老朋友，与我关系很近。”

    两人关系有多近？1996年，圣彼得堡面临新的市长选举，市长索布恰克怀疑作为属下的库德林会背叛自己，时任副市长的普京担保库德林不是这样的人，索氏一向信任普京，将库德林留了下来。

    这解释了几个月后已在叶利钦总统办公厅站稳脚跟的库德林为何极力向办公厅主任丘拜斯引荐普京，帮助未来的强人实现了政治生涯最关键的一跃。2000年，当上总统的普京把库德林和格列夫招致麾下，视二人为最重要的经济政策幕僚，三位昔日圣彼得堡市政府的伙伴着手设计国家改革蓝图。自由派就此开始了一段希望和失望交替的历程。首发子站中俄资讯网 作者：方亮 俄罗斯时政问题研究者。

    希望和失望的戏码，在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政治史上，这已经是第二出了。第一出，当然是盖达尔和丘拜斯代表的"青年改革派"。

    苏联解体之际，"青年改革派"在布尔布利斯的引荐下被叶利钦招募，开始操盘大规模的经济改革。盖达尔和丘拜斯都因此而对叶利钦感恩戴德，认为是他给了自己实现抱负的机会。

    “青年改革派“将俄罗斯不可逆地导入了市场经济轨道，却也因改革不公正引发的寡头经济和寡头政治而备受指责，也因此开始被叶利钦冷落。

    他们却依然感恩戴德。盖达尔这位儒雅却有雄心的经济学家对叶利钦总有种精神上的依赖，哪怕叶氏将其弃之如敝履。丘拜斯同样曾两次被叶利钦抛弃，他却每次都为叶利钦做辩护。

    “青年改革派”的成员科赫和阿文在盖达尔于2009年去世后出版回忆录，大骂叶利钦对他们的抛弃，后悔当初没有早日离开叶利钦自立门户，以一支独立的自由主义政治力量参加大选。

    这种后知后觉没有任何现实意义，从盖达尔、丘拜斯到库德林、格列夫，俄国自由派寄身于专制羽翼之下，并寄望于专制的改革善意的这一传统被继承了下来，未有实质改变。即便当年如帕宁这样敢于密谋政变的自由派，也是将希望寄托在了皇储身上，以自己“太傅”的身份早早为其植入“改革基因”，然后企图用政变逼叶卡捷琳娜二世传位于皇储。

    在丘拜斯、格列夫和库德林这里，已经不是寄望于强人这么简单，他们甚至扶助了新强人的上台。

    1996年，“青年改革派”由最后的遗珠丘拜斯主导，莫斯科再一次从圣彼得堡引入智力资源，库德林、格列夫先后被招募。此二人则引荐了普京，后者被丘拜斯和叶利钦重用，进而成为总统。

    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政治实质何在？一方面是它走向了普京威权，而另一方面则是自由主义的改革成果在俄罗斯牢牢地固定了下来。无数的人问，普京是否会把俄罗斯重新带回苏联时代。不可能，因为他上台之初就宣布绝不对私有化改革进行清算，并一直坚持这一原则。如今他也开始利用寡头治理国家。而选举民主同样牢固地固定了下来，没有任何被废除的可能。

    如果将这些浓缩在一段戏码中，那无疑是1996年普京进莫斯科这一段。在这里，强人与自由主义的暧昧关系体现得淋漓尽致，强人离不开自由主义，但他又不可能实践自由主义。格列夫在“盖达尔论坛”上抛出“衰退国家”这个标签，更重要的则是这个论坛至今以盖达尔的名字命名。

    不仅如此，盖达尔亲自成立的最高经济学院，盖达尔研究所，丘拜斯任用的库德林和格列夫，当年同格列夫一同制定《2010战略》的纳比乌琳娜、乌柳卡耶夫、德沃尔科维奇，他们一同构成了俄罗斯自由政经体系的中坚，让今日的俄罗斯没有丝毫可能回到苏联模式。首发子站中俄资讯网 作者：方亮 俄罗斯时政问题研究者。

    从帕宁到格列夫，自由主义在俄罗斯早已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只是多与少的问题。但自由主义在俄罗斯遭遇的现实却一直未曾变过。帕宁的主张经历了斯佩兰斯基等一批改革者的传承后在19世纪末真正展开，但为时已晚。苏联的自由主义在戈尔巴乔夫时代展开，同样为时已晚。到了普京时代，戏码也正在以同样的逻辑运行着。近来盛传普京欲重新延揽库德林主持经济政策。历史果然在回环，但谁又能肯定这不会是又一次为时已晚？

    在每一次回环中，自由派都是那个“背锅”的角色，戈尔巴乔夫、盖达尔无不如此。即便在今天，《共青团真理报》也在大言不惭地说，难道不应该由那些设计了国家改革方案的自由派来承担责任么？俄国历史两个终极问题，谁之过，怎么办，总是矛盾的。因为人们总是把过失放在自由派身上，然后又在思考怎么办时寻求自由派的帮助。很少有人思考，为何总是在为时已晚时当政者才想起自由派。首发子站中俄资讯网 作者：方亮 俄罗斯时政问题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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